每个人都会遇见一口棺材,打开后发现自己躺在里面
2022-10-1815:28:04来源:吸血鬼2408人阅读
(去年写的一篇评论,想想还是放到豆瓣上来吧。)在伯格曼(Ingmar Bergman)的《野草莓》(Wild Strawberries)中,老教授伊萨克在他那个著名的梦魇里,碰到了一辆载着棺材的马车。马车撞落,棺材落地,一只手伸出棺材,伊萨克走近一看,棺材里躺着的正是自己。正是这个梦,开启了伊萨克那一场关于追溯记忆的旅行。不知道伯格曼的这个手法是否参考了1932年卡尔·德莱叶(Carl Theodor Dreyer)的首部有声电影《吸血鬼》(Vampyr),片中男主角阿兰·格雷在跟踪行踪可疑的医生时,灵魂出窍,并在一间破落的房子中看到了一口棺材,他打开棺盖,发现里面躺着的正是自己。随后,卡尔·德莱叶采取了棺内人的视角,天花板、两位抬着棺材的木匠,木匠给棺材钉上盖子,接着棺材被抬出,走出房子,这时候,作为“死者”的阿兰·格雷看到了阳光穿过的树梢、屋顶、教堂的尖顶依次出现。这个视角的张力,言语难以体显,每一个细心观察的人都会发现,自己的心吊到嗓门口——这位灵魂出窍的阿兰·格雷先生,是出于梦魇,还是恐惧,或者二者皆有,才走到这样的境地?拍案叫绝!自1895年电影产生以来,有人这么大胆而富有创造力地如此作为过吗?纵观后世的吸血鬼电影,少不了吸血鬼伸出獠牙,在无辜者光洁的脖子上凿上两个血孔的“典型”画面,嗜血成为吸血鬼电影共同的象征,尤其是特兰西瓦尼亚神秘的德古拉(Dracula)伯爵,他张开双翼,用他骇人的造型时时刻刻地恐吓着这个世界。除了成就最高的茂瑙 (F.W. Murnau)的《诺斯菲拉图》(Nosferatu, eine Symphonie des Grauens),后世的几个版本:赫尔佐格(Werner Herzog)的诺斯菲拉图(Nosferatu: Phantom der Nacht)给人留下了更多关于黑死病的印象,而科波拉(Francis Ford Coppola)的《吸血惊情400年》(Dracula)则将重心转移到了加里·奥德曼(Gary Oldman)和薇诺拉·赖德(Winona Ryder)的跨越时间瀚海的爱情和神交中;至于像尼尔·乔丹(Neil Jordan)的《夜访吸血鬼》(Interview with the Vampire),则已经将吸血鬼影片发展为注重明星造型艺术以及讲述吸血鬼物种“孤独”主题的商业电影。讽刺的是,德莱叶在拍这部片子时,也是想在商业上获得成功,但结局完全背离了他和制片商的愿望,卫西谛老师将《圣女贞德》和本片称为德莱叶电影生涯中的两次“失败”(卫西谛《德莱叶的两次“失败”》)。这个世界上,有不少人争先恐后地想让自己“艺术”起来,但最后发现,他们只能待在“艺术”的门外徘徊惆怅,而卡尔·德莱叶的简简单单的愿望,是希望这部片子能够挣到足够的钱,但没有办法,他的创造力和敏锐的艺术直觉,在观众伸进口袋掏钱的当口“出卖”了他。往往是这样,真正的“艺术”只能留在历史中等待正名,此为题外话。不难发现,后世的吸血鬼经典镜头在德莱叶的这部片子中几乎找不到。它没有吸血鬼的獠牙,没有被吸血后留下的血孔(只有片中少女脖子上留下的一条小疤痕),甚至你都看不到吸血鬼在片中的造型,那位最后被尖木桩穿心的吸血鬼老太婆玛格丽特·卓萍就是片中最邪恶的肇事者。没有造型,与常人一致,这就是德莱叶的吸血鬼造型。刚开始的时候,在不知道该片是吸血鬼题材时,我们还以为,这是个恐怖故事,一个对神秘文化有着浓厚兴趣的年轻人,即将遭遇他的鬼魅。如同前面所说的,没有造型,吸血鬼的形象无异于常人,真正的恐惧感并不需要在造型上做多少文章,剔除那些我们“后”入为主的元素,德莱叶想讲的“恐惧感”立刻具备了普适性。每个人不需要发现吸血鬼、或者发现自己变成吸血鬼后才能够切身体察这个世界的恐惧。或许是这个原因,伯格曼的《豺狼时刻》(Vargtimmen)与上述的《野草莓》片段,才能够历尽时间的冶炼,在每一代影迷的心坎上重重地留下几道恐惧的印迹。出于商业上的目的,据说,德莱叶摒弃了《圣女贞德》中被大量应用的人脸特写、快速剪辑的风格,取而代之的是更为流畅的长镜头,但事实上,诸多特写镜头依然是德莱叶的拿手好戏。由于《吸血鬼》大部分均是室内剧,因此,德莱叶将空间利用得近乎极致。镜头充分利用了光线在室内的明暗对比,吸血鬼自由移动的影子在黑白墙面中时而隐没、时而出现,阿兰·格雷先生,总是睁大双眼,看着在黑暗中若隐若现的影子,他在窄小的空间里不断走动,而他的四周,不是吸血鬼的影子,就是一些奇异的人们,他好像永远走不出去,他的四周——与其说是由具体的物质建立起来的墙,不如说,是由鬼魅们合力筑起来的围剿之墙。我们忽然发现——阿兰·格雷先生,被无处不在的鬼魅包围住了!即便是在大量的移动镜头中,德莱叶也不忘切入特写镜头,记满吸血鬼故事的书页、人的头骨、少女被吸血鬼吸血后的痛苦表情。最让人惊悚的莫过于,阿兰·格雷先生发现躺在棺材里的人正是自己时,镜头一方面切换了另一条线里木匠的活动,另一方面,不断地切入躺在棺材中的“死者”阿兰·格雷的脸部特写,没有人愿意多看自己死时的模样,哪怕多看一眼。但是德莱叶正试图通过影像告诉每一个人,这或许是你死时的表情。这种诉说,围困了人类共同的心灵,激发了每个人都在劫难逃的恐惧感。或许正因为如此,伯格曼用一座岛和一座城堡围困住了马克西·冯·西多(Max von Sydow);或许这因为如此,伊萨克在梦境中找到了躺在棺材里的自己;而爱伦·坡(Edger Allen Poe)的用他的猫“喵”吓了这个世界,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写出了私藏爱人尸体几十年的艾米莉小姐。——人类的恐惧感找到了它们统一的经典样式:源自于心灵,挣脱于感官。他们无疑都在证明一个论点:每个人都会遇见一口棺材,打开后发现自己躺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