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耻： 恐惧

虽然伯格曼的电影常被称 “晦涩“，却从未妨碍我对于它们的喜欢。这一部《羞耻》（Shame）却是在所有曾经看过的伯格曼的作品中喜欢得最少的一部。看过之后，总觉得不大舒服，于是借回来再看。《羞耻》拍摄于1968年。而从60年代初伯格曼的“上帝三部曲”之后，据称伯格曼的影片进入了“室内剧”的时期，比如《犹在镜中》如同一部四重奏。不过，《羞耻》显然走出了“室内”，其触角也不仅仅是一个人或者几个人的世界。故事的主要人物，伊娃（Eva）和杨（Jan）-----伊娃本是某交响乐团的第一小提琴手，杨也是交响乐团的小提琴手，因为战争，乐团解散，夫妻二人来到一座小岛上当农夫维生。其实影片为两个主人公创造了一个相对与世隔绝的环境。远离大陆的小岛，农夫的生活，电话坏了，收音机坏了，他们两个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直到一个午后飞机呼啸过农庄。 相对与世隔绝的环境并不能逃过战争的阴影，即使他们二人已经被迫放弃了一切，来到小岛上种庄稼。从前拉提琴的手现在用来刨土豆，再也不能拉琴了。虽然《羞耻》的大背景是战争的背景，可是从始至终观众没有得到关于这场战争的任何信息。其他的战争片的背景基本上是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战争，一战，二战，此战，彼战。而这部影片的战争背景完全是虚幻的，不，应该说是虚拟的。看其他的战争片，不论如何，它们都有结束的一天，而且我们都知道它们结束的具体日子，比如1945年5月8 日。我们这些观众，手中握着已知的故事，稳稳的坐在电影院里看过去发生的故事。那些故事发生在“他们”身上，然后那些故事已经完结了。于是不论多么痛苦与悲惨，我们都有一根救命稻草“唉！幸亏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可是，在“羞耻”中，观众根本无法知道战争是从何开始的，又将要在什么时候结束。故事的最后，伊娃和杨坐的木船漂流在满是浮尸的大海上，夕阳西沉。什么时候是尽头？不知道。看其他的战争片，让我为自己生在和平年代而觉得幸运；看《羞耻》竟然叫我为未来担忧。这部片子一反他其他影片的一贯风格，从头至尾没有一点点光亮。其他的影片的故事，人性虽恶虽丑，但发生的对象往往是一个人，几个人或者一群人。有些故事也可能只是生活中的一个篇章，可以翻过去。《小丑之夜》里，Anna和Albert一同走向马车，天亮了，马车继续前行，往下一个马戏表演的目的地；《野草莓》里博格教授的睡前的微笑，在梦里他回到了童年；即便是《第七封印》中，Maria和Josef的马车安全的逃离了死神。可是，在《羞耻》中，整个世界变了样，所有的人变了样，配合那虚拟的战争背景，一切竟然都翻不过去了！在其他的战争片中，我们知道战争开始的原因，进行的阶段；即使那些战争不是历史上真正发生过的战争，我们也知道战争的内在“逻辑”。比如，谁在打谁，谁是正，谁是反，谁又是人民，谁又是敌人；谁是万恶的法西斯，而谁又是正义的力量。人们为什么死，为什么而死，甚至可以略略推断出死得“值不值”。不过在《羞耻》中，这些逻辑皆悉隐没，甚至打仗两方的士兵的制服看上去几乎一样。观影者找不到影片中战争的发生逻辑，于是丧失了判断的基石。影片中那么多的死亡，孩子趴在地上小小的躯体，一个连一只鸡都不敢杀的杨，竟然为了自己的前后杀了两个人，观众看到这些，希望从电影中得到理性的解释，以解决焦虑，可是观众得不到。为什么？--- 不为什么？没有原因和逻辑。在《羞耻》中，战争没有逻辑。于是，观众自己开始焦虑，更恐惧自己有一天也需要像杨一样毫无羞耻的生存，只为生存。在影片最后，伊娃躺在船舱里，已经吃掉了最后的粮食，饮尽了最后一滴水。她说了她的一个梦。在梦中，伊娃走在美丽的街道上，街道的一旁是高大的白色房子，另一边是一个可爱的公园，公园里有小溪；还有一处盛开的玫瑰。忽然飞来一架飞机将所有的玫瑰都烧着了。她手中抱着自己的六个月的女儿，看着烧着的玫瑰，竟然烧得挺美。在梦中，伊娃极力想明白某个人讲过的重要的话，可是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伊娃想不起那个逻辑。玫瑰被烧，没有逻辑，只有羞耻。写到这里，其实我很喜欢这部影片；只是，它让我不知如何解除观影之后产生的焦虑，和恐惧。不需要肠子从肚子里流出来，不需要缺胳膊端腿，《羞耻》比其他任何战争片都让我感受到了恐惧。影片中，当伊娃和杨忽然被带到了所谓的指挥所受审讯，在人群中，伊娃轻声跟杨说：“有时候一切都像是梦。不过不是我的梦，而是别人的梦，我在别人的梦里。如果那个人醒来了，为自己的梦而感到羞耻，会怎么样呢？” （At times everything is like a dream. It is someone else’s that I am part of. What happens when that person wakes and is ashamed?” ） 他们的羞耻，我们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