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城》拍出了《水浒传》的感觉

《悍城》是编剧刘成龙最近推出的一部网剧，刘成龙老师去年刚出品过《河神》，今年没有趁热打铁，反而先推出了一部新作品《悍城》。《悍城》没有原著小说，也没有流量明星，却有有演技的李光洁和袁文康，还有为了两集容量就搭建一座监狱的用心。——很明显，《悍城》这部剧是带着野心来的。简要概括《悍城》的故事背景，就是在一个虚构的国家堪国的虚构城市兰库帕里，有两个帮派七星社和鼎盛合一直在暗中较劲，而当地警方却时常无能为力。故事主角珞珈是中国的边防武警，在一次缉毒过程中，他的同伴遇害，他一路追查查到了这两个帮派，于是他决定卧底进入内部，查明真相。听起来这是一个非常套路化的警匪片，但它的野心其实就体现在非套路的那些地方。虽然这是一个虚构的背景，但它给观众呈现了一个很多相关影视作品都没有想过或者没有试图表现过的问题：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种城市状态出现？先破题，「悍城」，顾名思义是一座彪悍的城市，一座打杀横行的城市。在这样的城市里，警方往往处于弱势，换言之，地方势力对底层的控制很深，滴水不进，公权力的触手无法深入。所以这部剧有两条线，一条是以霍思乐为首的堪国当地警方试图深入到底层并将当地的两个大帮派连根拔起的故事，另一条是主角珞珈为了牺牲的同伴深入毒窟最终捣毁毒窟的故事。这两条线都很重要，而且因为显而易见的缘故（珞珈的身份不能告诉当地警方），两条线某种程度上是对立的，并且分别阐述了两个主要的命题，但是随着故事的深入，最后一定会合二为一。因此我们看到，在《悍城》的第一幕，出现的不是七星社和鼎盛合，也不是毒品，而是霍思乐和珞珈的对峙，这是在暗扣主题。有朋友也许会忍不住问：为什么公权力要深入到底层呢？为什么不能让他们管理呢？底层帮派的本质，是帮派职业化，职业化不同于混混，职业化就意味着老大承担着要养活小弟们的责任。靠什么养活？有几种做法：一是落草为寇，打家劫舍，这是土匪；二是占山为王，自力更生，这是造反；三是剥削农民，收取利息，这是地方黑恶。《水浒传》里主要表现的是前两者，这个大家都清楚，但对于第三种很多人是模糊的，事实上很多黑恶势力主要依靠的就是盘剥周围的佃户，皮定均将军在回忆录《铁流千里——革命斗争回忆录》中写下了解放前少林寺当时的情况：「有的地区的地主恶霸居然还保持着中世纪残无人道的『初夜权』。少林寺的和尚也拥有大量土地，周围几十里内的农民大多是他们的佃户，有些所谓『六根清净』的和尚竟公开要挟佃户说，有闺女的种水浇地，有好媳妇的种好地，有烂媳妇的种烂地，没有女人的开荒地！少林寺佃户的闺女没人家愿娶，小伙子没有人家愿嫁，家家都有一篇惨痛的血泪史。」而《悍城》里呢？两个帮派不靠打杀抢劫底层百姓，那样的话不长久，他们有的开赌场，有的开浴场，某种程度上相当于牢牢把控住了底层百姓的各种生活场所，将这些小产业抓在手里。搞帮派是要人的，大家都要吃饭，大家也不想天天打打杀杀，这不是武侠小说里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拔剑而起是要获得实打实的利益的，而且得比不打杀的人获得的利益多才有人去干。没有几个人愿意像那些电影、小说里就为了打杀而开心一辈子，李逵都是因为宋江替他还掉了赌债才跟宋江的。大家都想多赚钱，于是钱就从底层百姓手里以另一种形式拿了过来。比如赌场放高利贷的情节观众都很清楚，剧中对此也有表现。于是有朋友又会忍不住想问：为什么底层帮派这么做，政府不管呢？不是政府不管，而是他们无力管辖，当公权力处于弱势的时候，他们的触手无法深入到底层。最明显的表现就是在械斗时，鼎盛合要带走堪国警方已经抓在手里的七星社打手小武，警方最后只能放手，任由鼎盛合带走小武，自行处置，与此同时鼎盛合成员一个个气焰嚣张，完全不把警察放在眼里。某种意义上说，这时帮派处于在底层百姓和公权政府之间的地方自治。而这种地方自治，一方面需要垄断底层百姓最需求的保障，另一方面也要顶着公权政府的压力，因此内部必须铁板一块，否则立刻就会瓦解。换言之，底层帮派内部需要有不成文的契约。所以我们看到，尽管他们会杀人如麻，但他们之间也有对自我的约束，谁要是破坏了规则，谁就会无法立足，被所有人追杀。李逵那样一个连小孩子都砍的暴徒，都能自觉遵守这样的规则，由此可见这种契约的约束力有多大。而在这种情况下，自然还包括了和当地的文化形态尽可能和睦相处的意味，尤其是在当地文化越复杂的时候，就越能在空隙中找到存在的位置，这也是剧组选择在马来西亚拍摄的原因之一。故事开头，在鼎盛合举办的狂欢盛会上，观众就能清晰看到有各种文化元素的加成，如果当地帮派没有对这些文化友好的话，那么这些文化是不会欢迎他们在此地生根的。而这种文化所针对的，仍旧是底层百姓，这也是底层百姓最后不得不被盘剥的原因之一。在上述生存的危机中，我们看到了帮派是如何应对底层百姓的，但对于公权政府的压力，内部往往就会产生分歧。毛泽东在评价《水浒传》时，说「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因为在梁山泊内部，有晁盖遗党，他们只想着吃香喝辣，今朝有酒今朝醉，过了今天不想明天；还有想造反的，比如李逵、武松，自己打出一片天；当然还有本来就是从体制里出来的，比如秦明、呼延灼、关胜、张清、宣赞、郝思文、单廷珪、魏定国、徐宁、朱仝、安道全、金大坚等一大批人，他们跟着宋江，一直想着被招安，洗白自己。过往的帮派片几乎很少出现这样的分歧，而在《悍城》中，这是主线之一，大家对于发展的路线选择是不一样的，也因此，当在剧中七星社的老大郑泰诚表示是收手转型时，他手下的人一个个都不同意。老大郑泰诚的思路是要洗白七星社，要搞房地产，要跟堪国当地政府搞好关系，要脱离黑社会的包袱。「李汉才已经答应，交出黑岩区这块地作为赌注了，我可以保证，无论生死战结果如何，这块地都会如你所愿，交接给七星社。」在一次密谋中，鼎盛合二号人物成俊森对七星社社长郑泰诚如是说。郑泰诚则保证说：「这件事结束以后，七星社将会全力投入地产开发项目，逐步远离黑道的生意，到时候，你就会成为整个地下世界的教父了。」「这件事」指的是调虎离山，用一场生死战吸引所有人的眼球，让两派人都去观战，与此同时暗中派出杀手，杀掉鼎盛合一号人物李汉才，而郑泰诚会顺势取得鼎盛合在黑岩区的一块地，正式搞起房地产。对于成俊森来说，七星社退出了舞台，他的老大又被除掉，从此以后他就会在地下世界成为唯一的教父；而对于郑泰诚来说，他拿到了这块地，自然可以做起正当的大生意，安心搞房地产，从此洗白自己。这是他们所谋求的利益最大化，如果按照正常情况，这可能就是新的格局了。但这是戏，戏就有极致的变数。这场戏发生在第12集，全剧一共24集，将这场戏发生在中间，是有用意的。我们先忽略这个用意，再度拎起一个被我们遗忘很久的人物：主角珞珈。当我们叙述了这么久，当故事紧张到了这里，我们突然发现，这一切和主角珞珈是无关的，或者说是没有直接关系的，珞珈既没有像惯常那样，直接杀入进行卧底，然后就开始影响局势，也没有像一些剧那样一直被大环境推着走，主角更多是和大环境无关的。这也是《悍城》反套路化的地方之一，也是编剧刘成龙的野心。它没有让所有人都跟着主角珞珈在走，现实中这是不存在的，因此只能是主角去适应故事的大环境，适应每个人的环境，因此虽然这场密谋主角没有参与，但是在郑泰诚和成俊森谈到的生死战中，主角是参与了的。——珞珈一直在努力进入，但是地下世界铁板一块，滴水不进。除非出现了松动。于是只有在郑泰诚想洗白、成俊森想上位和李汉才被枪杀的时候，这块铁板才会出现裂缝，主角珞珈才能正式上位，并逐步接近核心。所以说，前12集是铺垫建构的，后12集才是逐次解构。变天了。它不断地在反套路，反套路就意味着很可能是没有代入感的，但是这是符合逻辑的，毕飞宇老师在评价《水浒传》里林冲为什么写得好的时候说：「我们都喜欢文学作品的思想性，我想说的是，思想性这个东西时常靠不住。思想性的传递需要作家的思想，其实更需要作家的艺术才能。没有艺术才能，一切都是空话。在美学上，说空话有一个专业的名词，叫『席勒化』，把思想性落实到艺术性上，也有一个专业名词，叫『莎士比亚化』，这个在座的都知道。联系到林冲这个人物来说，如果施耐庵只是拍案而起、满腔热诚地安排林冲走上梁山，我们说，这就叫『席勒化』，『席勒化』有一个标志，那就是这样的作家都可以去组织部。相反，由白虎堂、野猪林、牢城营、草料场、雪、风、石头、逃亡的失败、再到柴进指路，林冲一步一步地、按照小说的内部逻辑、自己走到梁山上去了。这才叫『莎士比亚化』。在『莎士比亚化』的进程当中，作家有时候都说不上话。但写作就是这样，作家的能力越小，他的权力就越大，反过来，他的能力越强，他的权力就越小。」在引入主角珞珈之前，我们要看到在第12集死掉的另一个人。和李汉才不同，这个死去的是非常非常小的人物，他在鼎盛合混了二十年都是小喽啰，他叫许辉煌。他还有另一个身份，他是警方卧底。他做了二十年的卧底，做到心灰意冷，做到家里人都埋怨他为什么要混帮派，做到这辈子一事无成。在他被警方决定启用并被给予一定补偿的时候，他说：「兄弟，二十年了，换成是你，你要吗？钱，我不要，不是每件东西，都可以拿钱来弥补。」作为唤醒他的线人，我们的主角珞珈借着对许辉煌说的话，表达了自己的内心，也暗扣了本剧的另一个主题：「我们所处的环境、我们的身份，都不一样，可是执行任务时，我们的煎熬、痛苦、屈辱、不甘，这些都一样。每天跟做梦似的，一觉醒来，我是谁，我在哪儿？可每天又这么真实，我到底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儿？选择忘记，是很容易的事；能成为什么样的人，是你可以选择的。」只有在前面让观众意识到，珞珈是没有主角光环时，才能在此刻更加深入地理解这句话。只有在第12集变天时，这个很少有观众会记住他名字的小人物忽然就死去时，才能在此刻更加深入地理解卧底的艰辛。这是一群不会被人记住的小人物。这跟《无间道》的主题是不同的，《无间道》的主题是：「受身无间者永远不死，寿长乃无间地狱中之大劫。」说的是陈永仁和刘建明在自己的身份迷失中混沌、清醒，落入无间地狱。而《悍城》说的是一群无名英雄。在北京西山，有一座无名英雄纪念广场，这是纪念在地下工作中牺牲的几千位无名英雄，铭文是这么说的：「风萧水寒，旌霜履血，或成或败，或囚或殁，人不知之，乃至陨后无名。」《北平无战事》里也包含了这一主题，它借用塞万提斯《堂吉诃德》里的名言叙说了这一群无名英雄的命运：「我的丰功伟绩，值得浇筑于青铜器上，铭刻于大理石上，镌于木板上，永世长存。等我的这些事迹在世上流传之时，幸福之年代和幸福之世纪，亦即到来。」当然，在故事中死去的也不只有这些人，还有帮派中的人，比如小武。小武是一个拥有超高人气的角色，饰演小武的高至霆这一年来也圈了不少粉，按理说这样一个角色是会被留到最后的，就算中途被枪杀了，也很有可能是在最后有反转，这是国产剧的套路。但《悍城》没有这么做，当我们都以为小武肯定没死的时候，越往后看就越意识到，小武一定已经死了，死透了，他就是不会回来了。因为在那时，小武存在的意义就只剩下了过去，而没有了对现实的影响。这真残酷。但也正因如此，他的死才动人，在他死后，很多人开始怀念他，很多人为了弥补他而偷偷帮助他的妻子。这种情绪和珞珈为了同伴潜入到七星社的动机是一样的，虽然阵营不同，但都是兄弟情。这必然是全剧最后的落脚点。所有深刻的、浅薄的、正确的、错误的命题，都是供人深思、供人探讨的，但只有一件事是可以超越一切的：那就是情感。《水浒传》虽然从金圣叹开始就一直有人在聊梁山泊好汉的内斗，但我们也会看到，即便是山头林立，每一个小集体里也是有感情的，鲁智深和林冲的过去，武松和杨志的后来，李逵对宋江的盲目，这些是足以超过《水浒传》背后的命题打动读者的，如果所有人都在算计对方，那么这个江湖就不是江湖了。《少帅》里的老帅张作霖反复说：「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江湖是人情世故。」人情世故是一种约定俗成的交往方式，来自最原始的情感，后来逐渐沉淀下来，成为人和人之间不成文的契约。从宏观的视角看，我们一定要支持公权力对盘亘在地方上的恶势力进行铲除，否则必然尾大不掉，百姓生活负担加重；从微观的视角看，这些又是由一个个具体的活生生的人组成的，每一次拨动棋盘，带来的都是无数彼此关系错综复杂的棋子的命运的变幻。所谓《悍城》，其实是螺蛳壳里做道场，看似拍的是一座虚构的城，其实拍的是不可捉摸的命运。来公众号「书林斋」（Kongli1996）、微博「孔鲤」及豆瓣「孔鲤」。我写，你看。